【武靖】尘烟 楔子

预警:

没有肉,第三人视角,不甜,超级长

李少翁奉命招魂。探虚像终不得见

 

深秋午后,日渐西沉。残阳料峭地砸在密不透风的宫门之上,苟延残喘的暑气叫嚣着妄图冲破窗棂。几只乌鸦落在恢弘的重檐顶端,押着身后长长的影子,间或透出几声凄厉的哀鸣;凄凄惨惨地回荡在幽深的宫墙之间,撞也撞不出去。

 

 “李大人,陛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被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吓了一跳,李少恭回过神来,原来不觉间,已随行路太监步至甘泉宫的宫门前了。这样的失态于其是少有的,不禁有些诧异,但此时已无暇细想。速速正颜色,整衣襟,朝门首的太监微微一笑,道“有劳郑公公带路。”

 

今日在门首等候他的太监,竟是大太监苏户的徒弟郑育。李少翁心中的不安又重了一分,看来陛下对今日之事,想必是十分上心,或是难以推脱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重檐上仍不时蹿出一声嘶鸣的乌鸦,抬腿跟了上去。

 

一重户牖之隔的寝宫中,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虽入秋已久,但接连几日天气晴好,京城之中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扶老携幼相邀出游的热闹景象。而眼前的甘泉宫之中,竟已燃起了暖炉。

 

高大的宫墙隔断了市井的烟火气,而甘泉宫的宫门,却似乎连仅存的人气都挡在了繁复的雕花之外。

 

李少翁拢了拢衣襟,领着童子松影,跨进了冰冷的宫室。

 

刚一进门,还未站定,身后守门的小太监们就迅速合上了沉重繁复的宫门,的生怕漏进一丝的光明打扰这一室的阴笃,只遗下合门一瞬藏也藏不住的呜咽。

 

汉室繁盛多年,国库充盈,宫室之中自是雕梁画栋,奢华非常。但在刚刚一瞬透进的暮光映衬下,这久不见风烟的神兽花鸟,却只显得狰狞可怖,似要跳出来将眼前的活物生吞活剥了一般。一晃而过的戾气随着重门的关阖失了颜色,雕像们不甘心地藏回阴影之中,但那一双双浑圆的眼睛,仍铮铮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李少翁以方术得蒙圣眷,近几年又常常得入内宫侍驾,对眼前所见已是习惯非常。而身边的松影毕竟年纪尚幼,若不是这回奉命招魂需要助手,平时是不得随侍内宫的。松影一路已被巍峨的殿宇震得有些恍惚,进殿时又被这一唬,竟有些懵了。

 

察觉有异,李少翁侧头发现呆楞在原地的松影,有些不悦,旋即轻声咳了一声。松影回过神来,看到师父眼中的些许怒意,知道是自己失态了,便垂下眼来,颤巍巍地握紧怀中的漆匣,不再多看不该看的事物了。

 

李少翁携着松影跟着郑育,越过重重帷幔,超内殿走去。殿中的门窗本就关得严丝合缝,如今连窗边的帷幔都尽数放下,更显得阴冷诡谲,让人背脊发寒。但此时李少翁已无暇顾忌这些了。

 

“李大人请在此稍等片刻,待奴才前去通传一声。”

 

“好。”李少翁在内殿前的屏风处站定。屏风的丝帛上绘有两匹奔驰的骏马,一枣一栗,体态修长,头细颈高,并不似中原常见的形态。画工也精美肆意,寥寥几笔,便将马的飘逸灵动,随性昂然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少翁望着这殿中唯一的一抹鲜亮,心中五味杂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李大人,皇上召见。”不一会儿,郑育已经传来了皇帝的召令。李少翁绕过屏风,在内殿的正中携松影缓缓跪下。

 

“贫道李少翁,叩见陛下。”

 

“爱卿……快……快平身。”沙哑羸弱的嗓音从放下床幔乙帐的宽阔龙床中幽幽了漏出出来。

 

自征和二年太子蒙冤受难之后,皇帝身子是大不如前。近日又逢时节之交,天气变幻无常,一不留神,竟又病倒了。

 

李少翁还未来得及站定,龙床中就传来了皇帝迫不及待的询问。“爱卿……不……不知今日……咳……咳咳……”一直守在床侧的苏户,赶忙上前替皇帝抚胸顺气,旁边的一众太监宫女也忙着端水置帕。

 

透过略微掀起的床幔,李少翁只看到一支枯槁的手微微抬起,拒绝了递到眼前的杯盏。等稍稍顺过气来,便赶忙继续刚才未完的询问,“爱卿……不知今日是否……有缘……得见故人。”

 

李少翁一直在默默观察着龙床上的一举一动,虽然这样的行为已是大不敬,但行至今日,他已无路可退,稍不留神就坠入万丈深渊,容不得他行错半步。之前他已用各种理由拒绝了多次皇帝要求招魂的召令,再拒绝下去又恐触犯圣怒。正犹豫今天是否要冒险一试时,龙床中又传过来皇帝微微恢复了些气力的声音。

 

“朕今日……已召见过太史令,据他所言……昨夜有大流星出紫宫……其气之入,赤黄润……是天子有喜之相。①我想爱卿今日……当不会让朕失望吧。”

 

李少翁闻言,背脊随即生出一股寒意,皇帝虽在病中,但圣意已明,这回,看来是避无可避了。皇帝病了多日,早朝已歇,只能于塌上召见三公,今日得见,已是连起身都不行了,或许可以瞒天过海。

 

下定决心之后,李少翁随即拱手答到:“贫道自昨日接到陛下口谕,便斋戒沐浴,上香膜拜。今日入宫前掷筊贝,接连三次都是圣筊,此乃大吉。陛下所求,天尊必会许诺。”

 

“好……好!苏户……快快扶朕起来。”

 

一直候在床侧的苏户赶忙上前扶住那只颤巍巍探出床幔的枯手,还未来得及开口相劝,蹙着的眉头便又紧了几分,只得招呼着郑育将将掀起床幔,一同小心地扶起枯槁的皇帝,并几个软枕让他靠着舒服些。

 

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李少翁也越发紧张了起来。他努力地分析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并思索着该如何化解它们。

 

“爱卿,你怎么……还不开始,是不是……又有……何变故。”已被服侍妥当靠在龙床上的皇帝见李少翁久久没有动作,有些不悦。

 

李少翁旋即俯首跪了下来,答道,“贫道不敢。自上古以来,招显亡魂之法,乃是玄门密术,并不轻易示人,且对道行修为要求极高。贫道自四岁始拜于崂山灵虚真人门下,五十余年来,也只有幸得见过一次。”

 

“此招魂之法不同于平日亡人客死他乡下葬前的招魂术。平日里的招魂只是为新死的亡魂引路,并不需要逝者显灵。况且陛下所求之人,逝去已久,纵使贫道强行逆转天道,使其魂魄重现于人间,也势必十分虚渺脆弱。”

 

李少翁言及至此,抬头瞥了一眼陛下的神色,发现并无二致,便继续说道。

 

“再者毕竟人鬼殊途,二界生灵不可相接。所以贫道斗胆,请陛下尽数放下满室的帷幔,并在殿中用纱帐围出一方净室,以便贫道作法。”

 

言闭,李少翁盯着与眉间不过咫尺的苍青色金砖,战战地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朕,准了。”一阵令人生怖的死寂过后,龙床上传来了允诺的答复。

 

“谢陛下。”李少翁旋即俯首再拜,说道。“昼夜交替之时,亦是阴阳二界边界最为混沌之时,此时施法,效果最宜。现下距昼夜更迭之时尚有半个时辰,贫道想劳请苏公公,照贫道所设,布置好纱帐三牲,以候吉时。望陛下恩准。”

 

“苏户……你照他所说办即是。”年老的皇帝吩咐完守在床前的内监总管,又朝李少翁跪的方向微微抬首,用孱弱但不失威严的声音说道,“只消你,不要叫朕……失望的好。”

 

“谢陛下隆恩,贫道必竭尽全力,定不负陛下所托。”李少翁说完,复拜于上。

 

“爱卿平身,有爱卿这句话在……朕……就放心了。”皇帝的声音,有几分难以掩饰的雀跃。说罢,微微抬了抬手。苏户得了令,顺手替皇帝拢了拢被角,道,“陛下小寐片刻,待万事备妥,奴才便唤您。”

 

李少翁谢过恩,长舒了一口气,便打算起身。兴许是跪得久了,一时竟有些使不上力。一直陪跪在旁的松影见状,赶忙上前,将其搀了起来。

 

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整理衣襟,苏户便携着几个位阶较高的太监宫女匆匆步来,恭敬地朝李少翁行完礼,便道,“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老奴必将全力配合,只消不要误了时辰便好。”

 

“那就有劳苏公公了。”李少翁朝苏户拱手示谢,“贫道即刻便列个三牲祭品的清单,所需都是些寻常之物,陛下宫中应都是有的。至于殿中纱帐的支列之法,贫道便向公公借几个小太监与我的童子松影,由他来指挥搭设即可。”

 

待其说完,苏户朝下首微微偏头示意,便已有太监端着盛着绢笔的托盘迎了上来,跪在李少翁的跟前。

 

苏户又作一揖,朝跪着的太监手中托盘一指,道,“大人,请吧。”

 

李少翁朝苏户回了礼,没有多说什么,便提笔开书。而这头,已有几个小太监被领着带到了松影的面前。

 

听到动静,李少翁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松影一双有些局部不安的眼睛,心下有些无奈,面上却不显露;只轻轻一笑回了个鼓励的眼神与他。松影见了,却似吃了颗定心丸般,笑着朝李少翁微微颔首,转头指挥起他面前的几个小太监去了。

 

不过片刻,李少翁已列好祭单。将其交与一直等候在旁的苏户之后,苏户道了谢,便领着一应众人,各自准备去了。

 

硕大的寝殿一时又失去了生气,只留下殿中搭设纱帐的几人忙碌的身影。而他们也轻手轻脚,亦不敢出声,生怕打破了这满室的寂寥。

 

此时一个小太监快步从身边经过,带来一阵风,李少翁方惊觉背上有些生凉,原来经过刚才那一番,自己的中衣已被汗水微微浸透了。果然侍君艰难,李少翁有些无奈地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约莫一炷香过后,整个寝殿已然布置妥当,四周帷幔皆尽数放下,将外头的生气,一重一重消磨殆尽。每重帷幔围出的一室中央,皆立一青铜连枝灯,每座灯却只燃二三盏,晃影深深,只映得整座寝殿更显神秘诡谲。寝殿正中以纱帐支起小小一方净室,帐前置一案几,上列三牲五果等祭品。

 

“大人,如此归置是否尚可。”李少翁站在纱帐之中,身后传来苏户轻声的询问。“很好,很好。”李少翁回头朝苏户笑道,先前他已经将一干人等留在了帐外,此时纱帐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就着转身的功夫,他顺势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塞入苏户的手中。苏户一惊,袖中的手推着锦袋,并不着急接,只一脸狐疑地望着李少翁。

 

李少翁微微一笑,在苏户耳边轻声说道,“为陛下分忧本是你我分内之事,不必拘于此;但今日所需,未及提前相告,时间又如此紧迫,各位公公为贫道操办种种,着实是辛苦了。贫道只是想劳请苏公公,代贫道请各位饮杯清茶而已。”

 

苏户以二指探了探锦袋的重量,仍是不接,也不问,只看看袖中的锦袋,又看看李少翁,等着他的解释。李少翁有些无奈,继续说道,“我们此番辛苦,还不是为了陛下能达成夙愿。”然后朝苏户凑近了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看破不说破。”顿了顿,又道,“贫道绝不会做有损陛下龙体之事。”

 

言毕,苏户已然接下了锦袋,就着李少翁撤头的一瞬,在其耳边道,“老奴也祝大人心想事成。”

 

李少翁心下大喜,连忙朝苏户作揖道谢。苏户笑着回礼,“既然大人也道布置妥当,算来时候也差不多了,老奴该去唤醒陛下了。大人请吧。”说着,便去撩身后的纱帐。

 

趁着苏户转身的空挡,李少翁回首瞥了一眼龙床的方向,隔着一重朦胧的阻挡,不露痕迹地叹一了口气,也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谁人。罢了便转头跟着苏户出了纱帐。

 

两人行至纱帐前五步,苏户回身朝李少翁拱手,“大人在此稍等片刻,老奴这就前去唤醒陛下。”“有劳公公。”两人相互还礼后,苏户便缓步移至龙床前,掀起乙帐,又慢慢跪于床边,轻声唤道,“陛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了。”

 

没了乙帐与帷幔的阻隔,李少翁今日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皇帝的脸,颧骨高高耸起,果然消瘦憔悴了不少,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严矍铄。虽在睡梦之中,但眉间紧紧地蹙着,可见睡得并不安稳。

 

苏户停了一晌,见床上的人只是在梦中将眉头攒得更紧了几分,却并有醒,便稍稍加重了音量,继续唤到,“陛下,该起身了——陛下——。”

 

“景……”未等苏户唤完,龙床上的皇帝忽地睁大了双眼,脱口而出的名字在睁眼的一瞬就哽在了喉头,只留满目的凄苦哀绝,旋即,大声地呛咳起来。被刚才一番吓得有些愣住的苏户,赶忙上前侍奉,随侍的众人也一阵忙乱,一时间竟也搅得诡秘的寝殿有了几分人气。

 

在苏户高声“快宣太医!”的焦急呼唤中,皇帝一边在咳嗽的间隔中艰难地吐出拒绝的字句,一边指划着床头一个漆匣。苏户忧虑而又无奈地咽下已到嘴边的劝慰,只得唤来郑育从漆匣之中取来一方枚手掌大小的圆形银盒,又从内里取出一枚棕红色药丸,放至皇帝口中,缓缓以水艰难送下。

 

服下药之后,皇帝的咳嗽逐渐缓了下来,又饮了小半盏水,便示意身边的苏户将自己扶靠起身。安置妥当之后,苏户便令众人退至一旁,让出一方天地,也好让皇帝透透气。这一丸下去,李少翁瞧见皇帝面色虽仍旧惨白如纸,但神思却清明了不少,心下一紧。

 

皇帝就着苏户的侍奉又挪了挪身,见着远处立着的李少翁,面上微微一笑,缓缓道,“李爱卿真乃神人也,这凝犀丹与那些庸医开的方子果不相同。只一丸,朕便觉身子爽利了许多。但爱卿云游多年归来,也只献上三丸,若爱卿能多求些来与朕,朕平日里也能少受些苦。”

 

李少翁俯身一拜,答道,“回陛下,这凝犀丹乃是贫道于终南山修行之时,偶入秘境中的仙人所赐,他日欲再寻却不得其踪了。且仙人赐丹时便再三叮嘱,此丹可于情况危殆之时可以解燃眉之忧,但切不可多服,还望陛下谨记。”

 

“无妨,无妨。”说着,皇帝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却并不示意李少翁起身,继续道,“丹药的事暂且不急。经此一番,爱卿该是准备妥当了吧,不知何时可以开始作法,莫不要误了时辰才好。”

 

李少翁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瞬时冲破天灵,有些后悔自己年初为贪图一时富贵又回到这个旋涡泥沼;并且为了邀宠,献上当年被逐出师门时,从师父那偷来的凝犀丹。这丹虽是未成之物,但效力已非寻常药石所能及,以致皇帝现下意识清楚,想要直接瞒天过海怕是不可能了。但现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容不得半点差池。为保性命,也只能行些非常之法了。

 

“回陛下。”李少翁复拜于上,道,“贫道在苏公公的匡助下已然布置妥当,随时可开始施法。但此法行之艰难,所求亦是虚幻之物,为恐生人相扰,还望陛下能摒退左右,以便贫道早入仙庭以求得天尊咒令。”

 

“便依你。”皇帝的语气虚弱中透着威严,说罢,朝苏户摆摆手。

 

苏户道了声诺,便领着众人徐徐往殿外退去。行至途中,不着痕迹地递与仍跪在原处的李少翁一个警示的眼神。李少翁心下一讽,面上却仍是一副令人心安的样子,朝苏户微一颔首,便回首不再看他。

 

待缓慢而沉重的阖门声幽幽穿过重重幔帐透进殿中,好似冥府使者绝望而绵长的引魂锣响。硕大的寝殿一时只余三人,关门时带起的风惊起灯影深深,仿佛下一瞬便会化为狞恶的厉鬼,只教人看得心惊胆寒。

 

床上的皇帝面上仍平静如水,只静静看着跪于殿中的李少翁,也不说话。李少翁不敢抬头,却仍觉得如芒在背,只得死死盯着膝前的地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棂和幔帐的缝隙中漏进几许,堪堪打在他身上,映得他耳颈泛红,竟也浸出一身薄汗。

 

过了半晌,皇帝才朝李少翁徐徐道,“爱卿平身吧,可以开始了。” 

 

“诺。”李少翁俯身谢过礼,心中如蒙大赦,旋即便冷静下来,起身朝一直跪于纱帐一侧的松影唤道,“松影,将为师前几日为陛下配好的芸芷香拿过来。”

 

松影一愣,但随即便反应过来。将身侧的漆匣挪至身前,从中翻出一小方精致的漆盒,起身行至李少翁跟前,恭敬地将漆盒捧与他师父。 

 

李少翁右手接过漆盒,因是背着皇帝的关系,并不避讳地朝松影赞赏一笑。左手打开漆盒看似是在检查香料,实则对上松影一双藏不住畏怯的眼睛,以唇语安抚道,“一如平常,切莫慌张,凡事有我。”

 

言闭,收下松影充满信赖的坚定神情,李少翁便回身朝龙床边行去。就着转身的工夫,他已将手中的漆盒偷与袖中的所藏放置涅魂香的漆盒相交换。平日里这些香都是置于相同的漆盒之中,本就是为了方便暗地里使些偷梁换柱的把戏。

 

这芸芷香也不过是信口诌来的名字,为的只是能唤松影于前当面平复一下他紧张的情绪,切莫因此误了大事;而自己,又何尝不希望借此能多留几分胜算在手。现下看来,松影聪慧机敏,须臾便知自己心意,只需随意捧来一方漆盒即可。若今日能平安度过,日后定要好好栽培一番。

 

正想着,李少翁已是行至龙床前的竹节熏炉旁,正襟一拜,“禀陛下,贫道听闻陛下近日苦于寒症之扰,便特意调配了这芸芷香献上。此香乃是由芸香和白芷为主料配制而成,有祛风散寒之效。现下燃上一炉,可清心静气镇咳化痰,使陛下免于风咳之忧,安观幻境之象。”

 

说罢,见皇帝并不反对,李少翁便拾起熏炉的炉盖置于一旁,又从著瓶中取出香勺来,于漆盒内舀起一勺薄薄撒入熏炉之中。

 

炉内柔和恬静燃烧着的银霜炭遇着淡黄的涅魂香粉,零星闪出三两点火光,好似流星陨落前最后一抹光辉,闪耀过后终归于茫茫尘土。

 

待炉内香粉加热得差不多了,李少翁便抬手将炉盖复盖于熏炉之上。逐渐升起的袅袅青烟,从炉盖上所铸的云雾山峦间幽幽漏出,缓缓腾入空中化为无形,只映得这一副山景灵峻朦胧,仿佛真能引着这尘间的求仙之人渡到那魂牵梦绕的海上博山。

收拾妥帖之后,李少翁便就着跪着的姿势,又朝龙床一拜,道,“回禀陛下,贫道已然准备妥当,只需待贫道入定于天尊处求得法令,使陛下所念之人魂魄现于纱帐之中即可。然靖桓侯逝去已久,且贫道法力有限,只能引来爽灵一魂与尸狗雀阴二魄;况人鬼殊途,只可远观,切不可高声呼唤,惊其形而致魂魄飞散,再不可寻,还望陛下谨记。”

 

“知道了。”皇帝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一点涟漪,似乎他并不期待这过去数次要求施行的密术。李少翁有些心慌,莫非自己何时露了破绽,但此时已无暇细想,只得感喟圣心难测,现下唯求天意成全了。

 

李少翁领了命,回身踱至纱帐前的案台处,唤来松影捧来沉云香分别撒入案台两端的熏炉中后。将案上的殷红面具系于面上后,便于纱帐前的蒲团处正襟危坐,凝神入定,这角度正好将跪回纱帐一侧的松影隐与其身形之中。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沉云香生出的阵阵青烟,在清廖无风的寝殿中逐渐沉积;四周帷幔间的星两烛火,将透未透,映得满室静谧诡谲,仿佛再近一分,就能嗅到三途河中的刺鼻腥臭。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少翁微微半睁开眼睛,见皇帝双目无神,知是涅魂香发挥效力了,便悄悄给身后的松影比了个手势,自己则摇头晃脑地缓缓站了起来。松影见了,便趁着这个档口,不着痕迹地携上手边的漆匣,偷偷钻进了一旁的纱帐之中。

 

李少翁站定后,将手于身体两侧缓缓抬至与肩平行,看到皇帝仍呆滞地望着龙床的尾端,并未发觉自己眼前的动静,心下暗喜。待身后的松影于纱帐中藏好,便双手合击于身前,震出清脆啪的一响,就似平地里一声惊雷,余威荡在冷寂的寝殿中回转良久,绝而不去。

 

但这番响动于皇帝这,却只是如平静湖水中微微吹起的一片涟漪。他幽幽将头偏向立于纱帐前的李少翁,两眼却是有些令人发怵的空洞。

 

李少翁复又击掌两回,便扯着嗓子铿铿唱了起来:“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②”边唱着,也在寝殿中边跳起了傩。一会似夜鸦般飞快地从于层叠幔帐中往来穿梭,只搅得满室云山雾袅灯影翻飞;一会又似深秋的寒蝉,隐于一处恍若无形。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归来反故室——,敬而无防些——。②”唱到这里,忽地纱帐中燃起一抹淡蓝色的薄光,透过帐前薄烟缓缓散发开来,好似漫长深黑旅途里突然出现并聚集的萤火,神秘而脆弱,却挡不住人们想要伸手触碰的欲望。皇帝也被这荧蓝的幽光所吸引,不再用眼神迟钝地追逐李少翁的身影,而是转头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变化。

 

而这一头的李少翁并没有停下口中的唱辞,但动作却轻缓了不少,他于龙床与纱帐间居中稍远处站定,使三者成犄角之势,此处便于观察皇帝与纱帐的变化,使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过须臾,纱帐中倏然生出一团影子,若隐若现,似雾中窥物不可捉摸。

 

渐渐地,这影子越发真切起来,隐隐可以辨出是个清俊青年。头戴紫金珠冠,着玄青深衣,外套素色褙子,腰系暗金色宽腰带,衣袂翩跹地乘风而至。

 

皇帝看到这一幕,猛地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盯着纱帐中的影子。眼神由一开始的难以置信骤生出几分惊喜,但旋即又飞速地陨落了下去,而布满沟壑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润了。

 

皇帝的反应让李少翁有些猝不及防,他赶忙将视线移至床前的竹节熏炉,青烟仍自顾自地从山峦间缓缓升腾而出。李少翁有些疑惑,涅魂香并未燃尽,那皇帝究竟为何会自缠绵的虚实梦境中苏醒过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原委对策,一阵珠玉盘盏掉落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少翁定睛一看,不过一晃,皇帝竟跌落在了地上,连带着将乙帐与床头案几上的物什都扯落下来,滚落一地。

 

这一跌使本就久居病榻的皇帝元气大伤,他瘫卧在散碎的珠玉之间,却仍倔强地想要支起这风烛残年的身子;嘴唇颤抖地开合着,仿佛有千言万语欲与人说,却是如鲠在喉,没发出半点声响。

 

李少翁心惊不已,刚欲上前查看,却听见纱帐中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松影于帐中偷偷燃起的磷火,不知何时竟引燃了旁边垂下的纱帐一角。

 

李少翁刚欲出言阻止,却不料松影已抬腿向这团小小的火焰踩去。

 

这一动,因着手上的牵制,力道拿捏地有些过分。顷刻间,这用纱帐临时搭起的一方净室,轰然倒塌,只遗下松影举着一杆皮影立于帐中挥舞动作的样子。

 

松影显然是吓傻了,呆了片刻,就着高举着手中皮影的姿势,哆嗦地将头缓缓转向李少翁的方向,只一眼,就赶忙扔下手中的东西,战栗着俯首跪倒在地。

 

而此时,殿外响起了扣门声,随后便传来了苏户询问的声音,“陛下,发生了何事,有需要老奴的地方么……”

 

李少翁绝望而又愤懑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声声催促绞地他心乱如麻,今日这死罪怕是逃不过了。

 

但一抬眼,却见到皇帝仿佛并未察觉眼前的异动,仍倔强地抬起颤巍巍的右手,就似溺水的人见着一根漂浮在水中的稻草,便将它当成是生的希望,即使耗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抓附到它。

 

李少翁也仿佛寻到了救命稻草般,整个人都活络了起来,从没觉得身子如此爽利过。他气定神闲摘下脸上的面具,没有理会殿外的催促;先拍起松影让其赶紧收好皮影扑灭身后的火,再于散落一地的珠玉间寻起那枚放置凝犀丹的银盒,步至皇帝身边跪下,又轻轻以手扶起他的头枕于掉落的软枕之上。

 

皇帝直勾勾地看着李少翁的脸,却又仿佛看着的并不是他,眼神悲伤而痛苦,挂满了浊泪。李少翁被盯得有些发怵,却又不好看向别处。

 

皇帝的嘴仍枉自地开合着,李少恭赶紧将耳朵贴至皇帝唇边;半晌,才颤抖地挤出一句话,“他竟这样走了……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罢……”说完,骤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李少翁刚抬高皇帝的头想要帮他顺会气,谁知蓦地竟吐出一口血来,正好溅洒在李少翁置于身侧的面具之上。

 

空气中瞬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腥臭,这黑红的血洒在本就刻画得令人生怖的面具之上,显得这精怪似刚从三途河中饮了那孤魂野鬼的恶水,带回满身的苦怨愁绝。

 

李少翁赶忙伸手探来刚才寻着的银盒,仓皇间没有拿稳,竟飞了出去。银盒咚地一声砸在地上,一路踉跄地朝远处滚去,正好撞在竹节熏炉的炉座上,便当得一下分作两边,各自散落开来。

 

这银盒之中,竟空无一物!

 

李少翁惊愕地跌坐在地上,不过大半年光景,皇帝竟已将三颗凝犀丹都服完了。

 

他怔怔地将视线上移,见到银盒前的竹节熏炉内已不再有烟气溢出,涅魂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炉盖上的山峦冰冷地省视着眼前的一切。是啊,哪有什么博山秘境极乐永生,都不过是他们这些方士用来唬人的把戏而已。就连自己也差点信以为真,忘了稻草怎能救命,更何况还未及攀住它,就已被急转的旋涡越推越远。

 

兴许是刚才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应,殿内又传出响动,苏户没有再等待,命人打开了沉重的殿门。

 

李少翁隔着燃烧的纱帐火幕,漫长的吱呀声后,是从屏风两边鱼贯而入的一众小鬼,先进来的看到眼前的场景,有慌乱的,有吓哭的,有呼喊的,都堵在门口。一时间杯盏声,撞击声,推搡声接连不断。只搅得满室乌烟瘴气鬼哭狼嚎。

 

火幕前的松影仍慌乱将打结缠绕的皮影物件努力塞入漆匣之中。李少翁低头看看身前已经人事不省的皇帝。抬眼正好对上好不容易挤进殿中已然呆住的苏户,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①化自《周易》

②引自《楚辞·招魂》

----------------------------

这篇其实原本是计划中一个长篇的楔子,但是断断续续写了3个月的时间而且爆了4倍多的字数,过程真的很痛苦也让我这个老年人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不适合吃这碗饭的……

反正单看也没问题那就这样算了吧……

评论(20)
热度(17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Powered by LOFTER